《峄山事》

*调鬼

峄山的大弟子死了。当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传到武林盟时,一应人都敞开了脸,拍手欢笑。   死的好呀!刚出江湖的女侠叫道,泪水从她眼眶里盈盈溅出,落到茶水里,变出两朵美丽的青花。她自幼长在不知名的小门小派,相依为命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上下十几口皆被屠尽,只留她一个逃出生天,去趟清白世间的浑水。   他这一死,剩下的峄山邪道必定心神大乱;江湖和平的日子,瞧着是迫在眉睫了。衣裳褴褛的说书人老神在在道。他曾接过他师父百晓生的称号,着手编排起这一代的江湖三榜:名宿、名器、点蜻。做这活计本就不易,而说书人赶上了最好的时机,也赶上了最差的时机。   这名宿榜的第一常年空缺,第二自然是那峄山山主——凭一己之力胁迫了整个江湖的戴紫岩。正道不愿承认一个魔头的兴风作浪,却真真无人较他更厉害,为着虚无缥缈的面子,强求说书人的师父留下这个空缺。就在说书人成为百晓生的十年前,峄山山主却忽然凭空消失,留下一本秘籍后便寻得大道,白日飞升去也。除却开天辟地的传说,往年再不见他人飞升上界。江湖疑心已久,峄山山主的成功无疑最有力的佐证。邪道中人大为振奋,嘲笑武林正道的路,嘲笑他们自诩良善,到头来还不如造尽杀孽。于是江湖大乱,不少正道弟子被此番言论蛊惑,转身投入邪教不提,峄山山主的大弟子更继承了他的衣钵,变本加厉地对众生施加折磨。实力高强的名侠何时死掉都不再稀奇,名宿榜一天该变上几回合;点蜻榜上的新秀往往梦想匡扶正义,被邪道压得眼不是眼、头不是头,还未踏出家门,常常半道崩殂。说书人苦恼得不得了,一柄扇子折了又折,如今终于如遇甘霖。   真是死得恰逢其时、恰得其所,算是他平生中唯一做得的好事!满脸通红的大汉醉道。他喝了太多的酒,多到双手已无法挥动昔日令他扬名江湖的劈山双斧。他青梅竹马的爱妻,他甫出生三日的儿女,都是死在峄山首徒的指甲盖下。巨变让大汉只能终日借酒浇愁,将自己痛楚的心浸泡在无穷无尽的劣酒烈酒中。他在前半生里杀过许多榜上有名的恶人,却无法保护自己的挚爱。他已不再年轻,不再力大无穷,但武林盟仍旧愿意将他当一个名气鼎旺的侠客而尊敬赡养,大汉感激于盟主的恩德,不再试图寻死。   峄山大弟子的死讯,令他们如获新生。还有无数无数的人,或许平民百姓,或许小有所成,他们既不于同日生,也不会于同日死。但在听闻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想:   恶贯满盈的涂抱漆——他的死,竟算得上一桩好事。倘若他泉下有知,想必也会顿感荒谬。

  

  不然如何说正道永远无法理解邪道中人的思维。正如他们不明白为何邪道要把活人炼成肉参,把死人的魂魄吸进灯里,再把尸身唤为兵器,永生永世供其主驱弛一般,涂抱漆临死前想着的不是如何脱身,如何尽全力一搏,如何向他们跪地求饶、追悔莫及,而是:除却自己的死亡,他平生中还做过一件好事……天大的好事。   随着有丹血玉龙美名的少侠郑麟一节节踩碎他雪白的脊梁骨,涂抱漆勉强抬起失去知觉的右手,无比轻柔地抚上了自己的唇。是了,是了,就是这里……当初就是这只手……仿佛师尊唇瓣的热度还烙印其上,涂抱漆轻快地笑了。迫于姿势,他的头颅垂落在地,眼里是满地的尘埃和泥土,无人看见他猖狂而甜蜜的微笑,他无需因此多挨上一刀折磨。可无论郑麟再怎么用力,涂抱漆都没有如他们所愿地发出惨叫。只要想起当时的情景,一股热血就要直灌进他的五脏六腑。尽管他的血早已凉透,涂抱漆还是觉得好开心。眼见郑麟的刑罚不再管用,其他人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一并加入了对他的围剿。对魔头讲礼义廉耻的家伙都是大傻瓜。涂抱漆的经脉里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内力,如果他想,他当然能拖一两个,甚至三四个人给他陪葬,涂抱漆毕竟是如今的邪道第一高手啊。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拿这些可怜的内力先行短暂地护住了自己的周天,好让自己在这种惨痛的折磨中再坚持一会儿。   他并非想苟延残喘。而是借着最后一口气,多想想……想一想……师尊。他就几乎能够嗅闻到:师尊身上终年萦绕不散的幽香。混杂着人血与栀子兰的味道,芬芳得令他好想吐。胃酸阵阵上涌,涂抱漆的一根小指被削去了——真走运,他想,是左手尾指。因此他继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遭受厄运,像条被人剖去鳞片的死鱼。鱼的记忆很短,但涂抱漆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亲了师尊,还是最亲密的唇舌交缠。他慢慢地吮吸着戴紫岩的唇,描摹他每一道淡淡的唇纹,让它们浮现出艳丽的潮红。他很早以前就跟在戴紫岩身边了,早到戴紫岩会习惯性地吻他的发旋……要安抚小孩子么,就吃这一套。涂抱漆一直记得戴紫岩教导他的每一句话,传授给他的内功心法、炼丹妙方,笑语晏晏地叫他把两脚羊领到祭坛前杀掉,和厌恶嫌弃地讲,这个人的血真是脏,你做事仍太不小心了,抱漆。他喜欢师尊教导他的每一句话,喜欢从那张漂亮的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喜欢到情不自禁地吻上去,喜欢到要把戴紫岩剥皮抽筋、吞吃殆尽。    

     

  

  

  

  

     那是姜安钰第一次看见戴紫岩为什么人而哭泣,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二师兄搜来两坛上好的奇寒酿进献给师尊的消息后,她立即丢下手中血淋新鲜的人头,急匆匆地赶回了峄山。她并不嗜酒,不过是奇寒酿的美名太响亮:要在千年寒潭里封存整整五十个年头,佐以举世罕见的几位草药,还非至诚至纯之人不可酿成。因此曾为奇寒酿封坛的几位大师都把酒看得重过自己性命,不肯轻易让魔头糟蹋了去,即便落进敌手,受尽折磨也从不开口。姜安钰好奇二师兄的手段,更存了悄悄吓师尊一跳的童趣心思,于是叫候在大殿门口的小侍女莫要通传,蹑手蹑脚地穿过长廊,屏息走到幽人居前。戴紫岩正伏身于庭院正中案几旁,隐约露出半张昳丽幽暗的面孔来。   不知何人吹奏的笛声从远方渺渺飘来,她瞧见案几上摆着那两坛奇寒酿,酒香醇清,其色净如冰雪;的确难得。就在她将要显现真身的前夕,却恍然见戴紫岩抬起脸,正面无表情地流泪。月光映出他蜿蜒的泪痕,一时竟动人心魄。所有的苦水就从那双眼里倾倒而下,姜安钰怔在原地,欲望难以自持地翻腾于心。   戴紫岩的神情,实在不像一个伤心客应有的惨痛。除却真珠般明亮的湿漉,他倒与寻常人别无二致,甚至没有一丝悲哀情绪外泄。可姜安钰不会怀疑她师尊的肝肠寸断。他平日毕竟厉害到那种地步,若不是黯然到极点,怎能连感官都已丧失。难道师尊强大至此,也会因俗事而伤心透骨?又是什么俗事能让师尊都无法挽救?她拜入峄山门下,本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彻夜悲怮,此刻却想,她是要让师尊不再难过了。   她不知道,戴紫岩是在怀念杜明光。   杜明光是戴紫岩收下的第五个弟子,同样是峄山所有亲传弟子里最不像邪道的一个。他穿最清净的白衣,梳最整齐的发冠,佩最高华的名剑,行事作风都磊落得蕴藉浩然,从不故意折磨降将,总是说到做到地一剑穿心。许多邪道都看他不起,平日受迫于戴紫岩的威严而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搬唇递舌,但背地里定免不了说三道四、捕风捉影。他们暗恨戴紫岩的管教,尽管这种管教实际推迟了他们的死期。戴紫岩实在将尺度握得很好,常在邪道把事情做绝时轻飘飘地干涉一二。如此一来,正道便还能在茫茫血海中窥见一丝光亮,不至于忍无可忍到奋起反抗。普通人尚要得寸进尺,更别提因各种心法武功被放大了欲望的邪修,他们不愿深究——明明峄山山主已经站到了武林巅峰,为何仍不肯一统江湖。于是这缘由被牵扯至杜明光身上,他们说是因为他心存可笑的善念,才招致戴紫岩猫捉老鼠逗弄般的手下留情,毕竟戴紫岩对他的弟子一向有所偏颇,偏颇到了戏称为再生父母也不为过的程度。何况杜明光的身世算不得什么稀奇事,随便拉来哪个不怕事的邪道都能讲上一段。

  

  

  

  我把眼珠让给了你。涂抱漆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安钰看,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安钰天真秀美的脸渐渐扭曲了。她歇斯底里地冲着涂抱漆喊:我不要你让!他本来……它们本来就是我的!我的!我的……   话到最后,她竟然哭了。   往日朝戴紫岩撒娇卖乖时,姜安钰也会假模假样地流一流眼泪。她那时哭得很好看、很美,好似梨花带雨,无论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对她怜惜一二。几个师兄师姐自然不例外,不甚重要的东西,也就顺水推舟地让给她了。可现在姜安钰的眼泪一点儿也不美。她哭得很丑,整张脸孔都皱起来,鼻头通红,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沾湿了她以天蚕丝缝制的衣领。这件衣服还是戴紫岩送给她的。那时姜安钰快要迎来她的十六岁生日,她说她看见武林大家的小姐都有漂亮裙子,自己满衣柜里却只有黑的、紫的,也想穿红戴绿一回。戴紫岩本就不会送她和别人款式相同的衣服,做他的弟子,自然事事都要举世无双。他听闻许家村近来长成了一对最好的绣娘,连胭脂阁的裁缝也比不过,就抽炼制万魂幡的空去了一趟,见她们不肯助纣为虐,就干脆利落地灭村夺人,叫绣娘夜以继日地赶工,用天蚕丝、鸾凤绳、心蛊与千年藤,做出这条世间独一无二的鹅黄裙子,给姜安钰当生辰贺礼。拿到裙子的姜安钰又不肯穿了,说怕同人斗争时不小心弄脏弄坏;戴紫岩当然无谓,只讲再找人给你缝是了。可姜安钰仍是推拒。没想到她今日却这副打扮。   涂抱漆叹了一口气。他说:何必呢?   尽管姜安钰哭得如此狼狈,她手里仍旧护得那个锦绣盒子很紧,庄重得恍若对待全世界最贵重的珍宝。戴紫岩的招子躺在锦绣软绸中,一动也不动。周遭一时寂静,只听得姜安钰凄凄惨惨的哭声。正道武林看着这对师兄妹上演的闹剧,猜不透峄山人又在演什么该死的戏码,只从话内推断一二,是因争夺活人的器官而手足反目,不由得越发厌恶峄山。涂抱漆擅控人心,不消一瞬便揣测明白了正道的心思。世人皆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既然由一副森森骨架也能看出美丑,那从眼瞳出发只会更加轻松。他师尊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他的眼睛自然郎绝独艳。要是被正道那些人瞥见,指不定倒真以为它们是什么遗世秘藏。可在峄山这些有心人的脑中,它们比一切天材地宝都要珍稀上千倍万倍。 和歪魔邪道,还有什么话好讲!嗓音恨恨的大侠道。说这话的人或许忘了,姜安珏正是他口中的歪魔邪道。或许是压根就不在乎她的想法。   先别着急开打呀。姜安钰不哭了,反倒笑吟吟地和武林正道讲,她又重新变得美丽活泼,转过身来,只用那种字字甜蜜的语调同涂抱漆说:   大师兄,你说是你让给了我,那现在就还你好了。   不等众人反应,姜安钰抚上眼眶,用空闲的左手硬生生把自己的一对眼珠摘了出来。方才流过的泪凝结成血,砸碎在坚实厚重的土地上。停在山崖边松树上的乌鸦聒噪声声,没兴趣捡不闪不亮的珠子,呼地成群振翅飞走了。她一边笑着叫嚷:还给你啦!一边把眼珠毫不在意地掷到涂抱漆面前。她摩挲着自己尚且白嫩的脸颊,把指尖上沾染的血抹干净,随即打开锦绣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戴紫岩的眼珠,再嵌进黑漆漆的眼洞里。她胡乱地塞,疼痛对她来讲早已无谓了,只一心想让戴紫岩的眼睛同她严丝合缝。她孺慕戴紫岩,拿他当高山屏障,以他的行事为准则,以他的武功作目标。她梦想越过高山,在外当条清澈明静的河流,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天险对她的细心呵护,活得无忧无虑,整日最难过的事总是哪个师兄又赶在她前边杀了自己看中的肉参。有时姜安珏会想,要是师尊炼制万魂幡时将她一起抽魂炼魄就好了。都说有灵性的武器会和主人一同殉葬,那她和师尊死后也可以生生世世一直待在一块了呀。 可师尊死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单单拥有他的眼睛怎么够呢? 姜安珏从没想过要继续在人间走下去。可她厌恶活得坦然自若的大师兄,他甚至恬不知耻地吃掉了师尊的整张皮囊.......涂抱漆平日吃饭总是匆匆忙忙,怎么可能懂得珍惜师尊的遗骨,想必囫囵吞枣。所以她主动勾结水天道门的长老,说她会毒害涂抱漆,带他到提前设有天罗地网的昆丘崖来,好让正道剿灭峄山的大弟子、最大的魔头。她的大师兄。她真是好恨他,是他拦住她,不让她在那之后觅死觅活,说甚么现在还不是时候。师尊死去整整十年,姜安珏和涂抱漆之间的联络随之骤然清减,一年到头三四回都嫌多。她似乎改了性子,不再动不动便大开杀戒。某次路过街头时,姜安钰听白发苍苍的阿婆讲:奈何桥上全是赶着投胎的鬼,都说有缘彼岸花前见,但能再次执手的却寥寥无几。 她眨眨眼睛。都被人潮冲散啦。整整十年过去,一想到自己死后无法与师尊在黄泉路上相见,姜安珏就惶恐得浑身发寒。她还能找到师尊,找到对她全天下最最好的那个戴紫岩吗?要不是涂抱漆的阻拦,她哪有心思管那么多人间的是是非非,早就不管不顾地跳入凤凰井去了——在小时候戴紫岩为哄她睡觉而讲的床头故事里,凤凰井是离地府最近的某道关口。涂抱漆只是面带无奈地打量着被她扔到地上的一对眼珠,还有姜安珏溢满血泪的眼窝。或许是太慌忙,她怎样都无法达到成功,一张脸变得吓人惊惧。小师妹那么爱美,若望见镜子里的自己定要心急如焚;但她往日那么聪慧,此时竟也愚笨无比了。 他、夏广陵、乔丈萝、殷重,朝思暮想着的事,皆与她如出一辙啊。若英年早逝的杜明光还活着,也绝不会心有旁骛。不过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作为师兄的涂抱漆自然放任她做。他喝下她特地调制的酒中蛊虫,装作无知觉地随她登上昆丘。他微微笑着,心下却仍有一丝怅然。在涂抱漆转过眼去的刹那,他忽然瞧见一抹冷冷寒光,雷鸣电光般迅捷地横过姜安珏的前胸。 武林正道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一个年轻的侠客利剑出鞘,趁姜安珏专注于那双招子、无法防备时,利落地使剑从背后捅入了她的心口。妖女!他愤恨道:你杀掉我的胞弟,自己便也尝尝看被人穿心的滋味如何...... 没等他把话讲完,侠客就情不自禁地往前趔趄几步。原是姜安珏自己拽着冒出胸口的剑尖拉扯,好让它刺得再深一些、再重一些。她歪着头,鬓发散乱地垂在腰后,情不自禁地吃吃笑着,笑声中听不出丝毫痛楚之意。侠客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卸了力,骂声跌落在地,化作粘稠腥咸的铁锈。姜安珏才不管他什么反应,只唰拉一声倒抽出剑,再从前胸由相同的位置穿入。衣裳无可避免地被她的鲜血染红,刺绣尽污,她仍是只希望它被刺破的地方越少越好。涂抱漆站在原处,静静地看她的身躯软倒在地,最后一刻还死死地空洞着,就如此失去了所有声息。 峄山的人都是怪物......无情无义、无情无义.......手足相残....... 周遭复又热闹起来。正道武林的怒斥责骂传入他耳中,涂抱漆却想起戴紫岩把姜安珏带上峄山的那天。他手里还抓着刚挖出的心肺,就和小姑娘仓促地见了第一面。他本不觉有异,却念及小孩子还不晓事,难免被这幅模样吓到,要是因受惊而风寒发烧,那可不好,还要劳烦师尊分心。正当涂抱漆打算将手背到身后去时,小姑娘忽然冲他笑了。那时他觉得,她长大后肯定要比那些所谓的江湖第一美人第二美人好看得多,且会在他们这些师兄师姐的照顾下活得很幸福。她不害怕他呢,难怪早不收徒的师尊破了例。他明白她今天穿那裙子来的用意,她知道她会死在这儿,知道会有哪个愣头青跳出来想杀她,所以从前再怎么不舍得穿的东西,随之全都无所谓了。 何况穿这身衣裳下去找戴紫岩,没准他就也能一眼看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