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蚕食的最强/Cannibalization of the Apex【2】 chapter 2 悲伤   清晨,世界一切如常。   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房间里,走廊传来闲聊声。窗外鸟儿唧唧喳喳,当地的猫儿喵喵叫着讨食。风吹开了门,发出砰的一声,屋内停止的空气也开始了流动。   五条悟依旧离开了。   夏油杰后半夜完全没睡着,看着天空中的黑暗渐渐消散变成灰蒙蒙的晨曦,看着太阳渐渐升起。他盯着房间的天花板,数着上面那些微小的瑕疵,五条悟的诅咒依旧在他的血管中翻腾。   他希望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希望醒来的时候悟趴在他胸前,压得他不能呼吸,说自己因为吃了太多糖醉糖了。这时候他会把悟推到一边,而悟会抱怨着把他抱得更紧,闭上眼睛试图让夏油杰相信他已经睡熟了。   希望有人来到他身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玩笑,希望悟会嘲笑他竟然相信五条悟会轻易死去,希望悟抱怨这一切都只是个诡计然后他们就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就像什么都未曾改变。   这是不对的,夏油杰觉得自己好像走入了命运错误的岔道里,他变成了那个最不幸的人。每一分钟他都觉得,世界随时会倒转回五条悟还活着的时候。但如果他不动,如果他躺在床上,拒绝面对这一天。那谁能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他拒绝开始这一天,那就不算是活着,不算是向前迈进, 不算是离开昨天的第一步——不算是离开了五条悟。   他的眼睛很痛,但其中没有泪水。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整个身体都麻木了。他没有死,但是他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呼吸了。   诅咒依然在嗡嗡作响,整晚都在试图摆脱囚禁,让他回忆起苦涩而痛苦的过去。悲伤让他开始发烧,愧疚在他胃里翻涌。他几乎开始后悔收起了它,而不是让它把自己撕碎;他几乎想要把它放出来,让它完成它的使命。   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假装生活不再继续,就像五条悟的死亡于他而言没有意义。   他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硝子不情愿地往里面张望。   “F……你看起来像一团垃圾,”她说。然而她青黑的眼圈,嘶哑的声音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最后才走进来,坐在他的床上。   沉默。   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反复几次。 做了几个未完成的手势,最后还是一动不动。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只是坐在他的身边,手指深深的陷进床垫里。这沉默名为五条悟。   无助在两人之间蔓延。悟总是说他和杰是最强的,然而悟死了,杰没能阻止。硝子是唯一一个能使用反转术式的人,但悟还是从她指尖溜走了。最强的一届,在一个连诅咒都看不到的男人手中化为废墟。   硝子抓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在一起。他和悟之间的肢体接触更多,与硝子的更少。这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女孩,但大多数是因为她是硝子。她会留下更多的空间,这不意味着他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意味着她不在乎。她只是没有像悟那样用身体接触的方式表达他的爱,也不像杰那样用温柔的话语表达。当他们需要的时候,她会取笑他们,也会治愈他们,她会用调笑的言辞送他们离开。但是当他们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是在那里。她现在就在那里,试图用让她自己尴尬的方式填补夏油杰内心的空洞。    我不习惯这个,但我知道你需要这个。她脸上的表情说着。这就是硝子,她总是知道其他人需要什么,也能够提供帮助。   过了好一会儿,硝子才开口说话:“你最好还是起来,躺在床上不会让你变好,一点好处都没有。 ”   “有什么能……”   硝子什么都没说,他们都知道这是赤裸裸的事实,她只是站起来拉着他的肩膀,直到他坐起来:“来吧,至少吃点东西,只是去食堂再回来而已。”   这句话响起,他才意识到胃因为饥饿而抱怨着。从飞机上五条悟把花生代替正餐丢给他以后,他就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了。然而起床吃饭的想法是如此的陌生而遥远,他的饥饿感被麻木了,被笼罩在悲伤的阴影之下。他没有力气做倒在床上以外的事情,他的大脑被嗡嗡作响的思绪充斥着,但一个成型的想法也没有,只有五条悟最后那模糊的笑容不断浮现。    尽管如此,硝子还是不肯放过他,最后成功地让他站了起来。一站起来,他发现双腿似乎不属于他一样。   “一团糟啊,”她嘟囔着,目光停留在他的头发上,那一定乱得像个老鼠窝。他从昨晚起就没有梳头,只是把头发散开,他确信上面还沾着血迹,只是他没有在意。“行吧,总之,随便吧。先给你找点东西吃。”   他不想离开这个房间,不想面对外面的世界,不想看到悟的房门永远关闭。他们平时的餐桌上少了一个人,他不明白硝子为什么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也许他知道。   她的肩膀绷在一起,眼睛还是红的,嘴唇抿到发白。她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走廊尽头的食堂,一路上一句都没有提起过那个咒灵。   这一切都是为了谁?   他们沉默地吃完了整顿饭,夏油杰大部分时间都在挑来挑去。他并没有真正的注意到自己在吃什么,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胃口。他吃了几口鱼和一勺汤,胃里的咒灵在翻滚着反抗。硝子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不断地让他尝试有什么能不让他反胃,但最后他能吃的只是一小碗米饭。   硝子没问他有没有其他事要做,一定是因为他吃饭时手抖的样子,他总是忘记自己在哪里的样子,他不由自主迷迷糊糊地在食堂里寻找迟到的五条悟的样子,这太明显了,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她只是起身送他回房间,路上碰到的几个人都避开了他们,没有人和夏油杰的目光接触。这很正常,夏油杰是一个刚刚失去了挚友的学生。夏油杰也没法面对他们,无论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都没办法。他转头向窗外望去,正好看到一头白发在拐角处闪过,朝着太平间的方向走去。   他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抓住硝子的肩膀差点把她绊倒,但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窗户 。   “来找他的吗?”   “是的,那是他的家人。”硝子说着去握他的手,但他已经放开了,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杰——”   “我要去。”   她没有阻止他。         停尸间前似乎只有寥寥几个正在小声交谈着的老者和年轻人,最前方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女性。他们全都有着标志性的白发,穿着低调的传统和服。他们和五条悟很相似,却又一点都不像。当夏油杰看到那位正在与校长交谈的女性长者时,他能感受到咒灵在他体内燃烧着。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线,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进发髻里。悟很少提起他的父母,但根据曾经的只言片语,夏油杰能确定那是五条悟的母亲。   一队咒术师抬着担架从停尸房出来,五条家的几个年轻人上前接过担架。夏油杰再次感到一阵恶心,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再见一次五条悟尸体的冲击。但他还是从人群中穿过,无视掉其他人的注视,走向了她。   “打扰一下——”   “我没有闲聊的时间。”她的声音像冰冷的钢锥一样尖锐。当她转过头看向夏油杰时,夏油杰才注意到她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与五条悟透彻而广袤的蓝色不同,她的瞳色像坚不可摧、冷酷无情的寒冰一样。她就用这双眼睛评估着他。那天第一次,夏油杰开始介意自己没有清理的头发,介意自己仍然穿着常装。她的注视让他想要挺直肩膀,保持体面。但腹中的咒灵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撕裂他的胃,他再三试图压下反胃的感觉,但还是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夏油,对吧?那个没能保住我儿子命的人。”   夏油杰因为这句话生理性地僵住了,原本在胃里的咒灵直接爬到了喉咙口。他握紧拳头,完全无法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回应,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护,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借口。五条悟的母亲甚至没有眨眼,只是沉默的盯着夏油杰,盯着他蹩脚地试图组织语言的样子。   “说吧,你想要什么?”她严厉地说道,那听起来比起问题更像一次鞭笞。   组织语言很困难。不只是因为夏油杰已经筋疲力尽了,也不只是是因为夏油杰的身体僵住了,更是因为咒灵在他身体中一刻都不止息地翻腾着,就像他曾经吞下的是一颗恒星一样燃烧着。   “我只是想知道……关于葬礼……”   “除了家属之外地其他人都不能参加。”她的声音冷酷而坚决,没有任何转圜的空间。   夏油杰身边的空气被撕成了碎片。   不。   一只爪子伸了出来,然后是漆黑的、正在扩张的星系。   不。   由旋转的星云和涌动的星海组成的身体接着出现。   不。   最后,六只锐利的眼睛出现在正在吞噬整个空间的,不断抽搐着、滚动着的身躯之上。   这本应是个失误。昨晚,他在睡着时召唤出了五条悟的诅咒,应该是一个失误。他无意识地做下的,潜意识地试图惩罚自己的失误。   但这一次,他没有召唤它。也许昨晚也不是他召唤的。   它是自己出来的。   所有人都惊恐地盯着这团诅咒,盯着它物质化自己,挤进现实世界。星辰在它的身体上旋转,落在它眼周,又被嘴边的黑洞所吞噬。尖锐的獠牙和爪子被黑色浸没,浮现在众人面前。它像无序的海洋一样翻腾扭动,但却冷静地观察场上的形式,把不可知的锋芒藏在自己的躯壳之下。   “你……你什么意思?”夏油杰几乎辨认不出五条悟母亲的声音,她因为震惊而颤抖,愤怒地握紧拳头,怒视着夏油杰。“你在做什么?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你难道没有一点尊重之心吗?”   “噢,母亲,别对他这么严厉。”   夏油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看着诅咒慢慢地扭曲,拼凑出一个更像人类的形态,但依旧有着过于锋利的牙齿和更像爪子的手指。它脖子上的四只眼睛盯着五条悟的母亲,人类的两只却看向夏油杰。   “我可不认为他会想看到我出现在这里。”   咒灵扬起一个满是尖牙的笑容。夏油杰打心底知道他应该收回它,但震撼像毒品一样在他的血管中流淌,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无助地盯着咯咯笑的咒灵,盯着它转向担架。   “那是我?噢,我得看看。”   它用一种比起行走更接近于滑行的方法靠近那具尸体,它的“人形”随着每一步诡异地变形。抬担架的咒术师先是畏缩,然后试图在不放下担架的同时发动咒术攻击。它无视了他们,用爪子勾住裹尸布,用力拉下。   夏油杰试着不去看向尸体。五条悟脸上的血迹被清理干净,他的双眼被什么人合上了,他额头和脖子上的伤口被缝上了。夏油杰剩下唯一选的择就是看向与尸体有着同样脸庞的,咒灵。他脸上一直维持着像洋娃娃一样的微笑,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从不停止微笑。   “这也太难看了……我还期待能留下一具很漂亮的尸体呢。”   “把那东西收回去。”夏油杰能听到五条悟的母亲在说什么,但他没有看向她,他没办法把目光从咒灵上一开。“你在听我说话吗?你——”   “母亲。”   她没有看向咒灵,即使它比起夏油杰离她更近。她一直盯着夏油杰,就好像咒灵是由他控制着的,但他没有。他没有。   “你应该让杰参加葬礼的,如果到时候一个真心为我难过的人都没有也太糟糕了。”   她的脸色涨得发紫,夏油杰确信她下一刻就会冲上来扭断他的脖子。   “无耻,你怎么敢,你怎么用他的生命换取——”   “母亲。”   夏油杰没看到咒灵是怎么移动的,但它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贴在她的脸上。它的獠牙从皮肤下爆出,明亮的蓝色眼睛和黑洞一同出现。   “你怎么敢用这种语气跟杰说话。我知道你们因为我死了你们不得不退下去,很失望很痛苦。但也许你们可以闭上嘴,这辈子第一次听听我到底想要什么。”   五条悟的母亲面色苍白、踉踉跄跄地后退。一个年轻的咒术师冲上前扶住她。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咒灵身上。夏油杰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抽搐着,提醒他应该收回咒灵,防止场面变得更难堪。但他的心脏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搏动着,让他觉得此刻一切都像是虚幻的。夏油杰是咒灵研究的专家,他的经验告诉他,咒灵不是这样运作的,即使是特级也不可能有这种程度的智力。   和个性。   “我让你失望了吗,母亲?你一直在警告我,不是吗?‘不要变成一个f失败品,悟。’‘多为家族着想,悟。’‘你会让我们变成一个笑话的,悟。’现在这样你难道不开心吗?一点都没有吗?也许下一个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家伙会更习惯戴着项圈。”   夏油杰的耳边嗡嗡作响,不属于他的愤怒爬上他的脊柱,扎进他的骨髓。他无法摆脱这种情绪却也什么都做不了。他的脑海中充满了那个声音,那个太像悟又一点也不像悟的声音。在没有夏油杰的命令,它的语言如此的有逻辑。它听起来就像是悟,无论是内容还是感受。   “发生什么了?”   除了夏油杰和诅咒之外的其他人都看向了声源,看向正往校长身边走去的夜蛾正道。校长啪的一声合上手机,提到夏油杰:   “你的学生。”   学生,单数。   夏油杰什么都没做。   夜蛾评估着眼前的景象,眼睛盯着咒灵,然后移向夏油杰,满脑子都是问号。五条悟的母亲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越过儿子的诅咒,看向夜蛾:“我不知道你们在学校里教的都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被如此羞辱过。这一切都太病态了,我希望你们对这种行为采取严厉措施。”   “我保证,夫人。”夜蛾说,没把眼睛从夏油杰身上移开,“我会的。”   他朝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移动五条悟的尸体,自己朝着夏油杰走去。咒灵犹豫了一下,目光从自己的尸体移到母亲身上,它迅速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夜蛾和夏油杰中间。   夜蛾停下脚步,拧起眉头:“杰……”   “我没——”夏油杰的声音吓了他自己一跳——“不是我控制的。”   他举起手,试图将咒灵收回,但已经太迟了。它的肩膀在颤抖,夏油杰觉得自己像把手伸进了冰里一样。它的边缘变黑、闪烁,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咒灵的抵抗——真正的抗力,因为它拒绝被夏油杰收回。它转过身来,眼里闪过凶光,獠牙毕露。   “我说过我讨厌这样。杰,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要留在这里。”   它念出夏油杰名字的方式,让夏油杰本能地不再试图收回它。毕竟,他太了解当悟被自己戏弄的太过分时的语气了,那代表着他真的生气了,代表着他被夏油杰伤害到了。   即使此刻咒灵已经离开他的身体里,他还是开始恶心。   夜蛾是全场唯一清醒的人,接着向夏油杰走去。即使咒灵立刻威胁地向他露出獠牙,他还是无视了它。他把手放在夏油杰的肩膀上,轻轻地推着他。   “那么,去我的办公室讨论吧,让他们继续默哀。”   “他们悼念的是F的我。”咒灵骂了一句,但当夏油杰转身离开时,它还是跟了上去。         离开那一切真的是一种解脱,夜蛾办公室的门在他们背后关上。夏油杰下意识地坐到平时的位置,他和悟曾经无数次的被带到这里,因为打架或者恶作剧,或者只是单纯的忘了拉窗帘;椅子上满是悟无聊时用指甲刻的小划痕。夏油杰的膝盖几乎是立刻开始代入记忆里那种因为跪坐而产生的疼痛。   那些记忆就像玻璃碎片扎进夏油杰的血管,刺入他的心脏。如果可以的话,他绝不会再踏入悟曾经存在过的空间。   五条悟的诅咒栖息在夏油杰的椅子扶手上,它冰冷的身体触碰到他,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它为什么离他那么近?夏油杰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庆幸它没有坐到“他”曾经的位置上。夜蛾老师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十指交叉,看着他们两个。夏油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你确定你没法把他送回去吗?”   “我不会回去的。我最后再重复一遍,我不会回去。”咒灵嘶嘶地说,夜蛾老师叹了口气。   “我恐惧过这样的事情产生,一个拥有神智的咒灵……这种情况很少见。”   夏油杰曾经听说过,有能够思考、能够交流的咒灵存在。但在他的整个咒术师生涯中,他一次也没碰到过。说实话,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这是杞人忧天。而现在,他坐在一个这样的咒灵旁边——一个由他的挚友转变而来的咒灵。   他甚至差点因为这种联想笑出声:五条悟当然会变成这样的咒灵,他标志性的出格。   “到底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问题?我才是那个死了的人,我应该已经免死了才对。”咒灵喃喃自语,像一个任性的的孩子一样摆动着腿。   所以它究竟是什么?它不是悟,夏油杰知道它不是。那只是他的残骸,只是在那场战斗后堆积在悟心中,最后流淌出来的负面情绪,只不过是悟活着的最后一刻的空洞回想。   它为什么能说这么多话?它为什么能像悟一样说话?那不是他——不可能。诅咒是由情感编织而成的,而不是由真正的灵魂编织而成。   他没法承受这个,没法承受它随意地靠向自己的样子,没法承受悟的声音以错误的形式发出,没法承受悟的伤口流出星空而不是血液。   “我该怎么做?”他厌恶自己发出的声音,那揭示了他的虚弱,他的身体沉重而疲惫,就像疾病已经潜入他的骨髓在里面筑了一个永久的巢穴。   “杰……”他既厌恶又期望夜蛾老师声音里传来的怜悯,一种病态的心理。在夜蛾看来这该是什么样子?他最有前途的两个学生坐在这里,一个支离破碎,一个死不安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   “我们必须祓除那个东西!”   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校长走了进来。尽管他在五条家面前表现得既冷静又悲伤,但现在似乎只剩下满腔怒火了。他怒视着夏油杰,仿佛想扭断他的脖子。夏油杰现在开始庆幸夜蛾老师明年就会接任校长的位置了,夜蛾老师比他好相处得多。   “我能理解现在一切都很艰难,我知道你的朋友死了。但是这种行为!可耻!毫无敬畏之心!你疯了吗?你煽动它去骚扰其他人!你难道没有一点羞耻心吗?”校长砰得甩上门,质问夏油杰。   某种尖锐而愤怒的东西冲上夏油杰的脊柱。在他一旁的咒灵气得要燃烧起来了,校长一进入房间里,它就像蛇一样向前猛扑。所有的六只眼睛都因为愤怒而颤抖,它甚至没办法维持类人的形态,星海从它脸上流出,獠牙探出嘴唇。它的愤怒如此强烈,让夏油杰几乎觉得那是他自己产生的。   通常,夏油杰给出命令,控制他的咒灵们。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控制链被拉向另一边。   但他不是一个咒灵。   他及时抓住了咒灵的后颈,用力把它拉了回来,同时在心中尝试让它回来。通常,他的咒灵不需要太多的命令就会服从,但这一次就像是把手放进沸腾的水中试图让它凉下来一样艰难。   它愤怒地尖叫,但还是顺从了,变回了半人形。夏油杰紧紧地抓住它,很难相信它真的听话了。不属于他的愤怒还在内心燃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校长停了下来,露出震惊的表情。夜蛾老师站了起来,开始摸索他办公室里存放着的一具被诅咒的尸体。咒灵依然很紧绷,它坚持不肯把视线从校长身上挪开。   “别管他!他那个时候什么都没做,”它嘶嘶地说,它那刺耳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现实。   “这算什么?”校长咬牙切齿地说,那一瞬间,他看起来比咒灵还要狰狞。“现在还攻击人?夏油杰,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阻止了它。”在夜蛾老师过来救他之前,夏油杰只能勉强说道。   “我们认为,这只咒灵的智力足以支持它——”   “够了吗??”咒灵愤怒的嘶吼着,所有人都无视了它。   “杰没法收回它,但他似乎能……或多或少地阻止它,现在……”夜蛾老师的声音渐渐消失,看向夏油杰询问他的意见。   夏油杰放在咒灵后颈的手并没能抓紧,那很滑。同时咒灵的意志像他的第二颗心脏一样在他的胸腔中燃烧。从一开始就很难控制住这只咒灵,但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最终它会屈服于他的意志的。他有足够的经验来保证这一点,即使它有着他其它咒灵并不拥有的顽固,但那是可以控制的。   他冲着夜蛾老师点点头:“我觉得……我可以控制它,之前它有点出乎意料。”   “杰?”   夏油杰的心跳停止了。诅咒转向他,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此脆弱。它扭曲的声音在这样一个短短的名字上颤抖了。它听起来很受伤,像被背叛了一样。   它不是悟,他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那不是悟。   “控制我……?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你要——”   “又一个我们得尽快祓除它的理由。”校长就仿佛咒灵的声音从未出现一样,“我们不能让一个勉强控制住的,有智慧的诅咒活着。它已经让学校丢了一次脸了。”   “但你必须承认,它能成为一件非常强大的武器,”夜蛾接过话题,“尤其是和杰一起的时候,今天早上的事情是一个可以被纠正的错误;我们当时不知道它的强度,但现在我们知道杰有能力驯服它。而且我们还不知道如何祓除它,既然能使用它为什么还要浪费资源呢?”   他们继续争吵,但夏油杰已经无法集中在他们的对话上了。他被咒灵的目光冻住,被他们之间强烈的痛苦冻住。   他只认识了悟两年。生命中的两年,他们的青春,两个男孩共同度过了让他们除了彼此谁也不相称的两年。那就像一辈子一样,就像他已经认识悟很久很久,久到他们的灵魂已经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他们是同学、朋友和一些完全不同的东西。曾经,他们并肩而行,悟的指关节擦过他的手,夏油杰的视线游离,因此而屏住呼吸。他没有从未说出口,当时他觉得无论如何,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悟的。   这是他的错,他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不会仁慈到允许他有这种犹豫的。失去悟的感觉就像一般的身体都失去了知觉。   他知道他必须接受这一点,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带着一个悟的形状的空洞生活,因为悟已经不会回来了。   但是为什么这个诅咒,为什么这个遗骸的感觉和悟如此的相似呢?为什么当他看着它的眼睛时,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它的想法呢?就像他看着的是悟一样。   这不公平。   这太残忍了。   “杰,拜托。”它用属于男孩的声音说,“你知道我就是我,你必须知道我就是我。”   他没有,他不能。有些诅咒会模仿你所爱之人来欺骗你,引诱你走向死亡。   “杰,你了解我。”   他曾经抱着悟的尸体。   “杰……”   “夏油。”(这句是校长)   咒灵变得僵硬起来,但并没有消失。夏油勉强从咒灵身上移开目光,砍向校长。   “让我们单独讨论此事。   随着响指的声音,咒灵再次龇出獠牙。“搞什么鬼?我们不在这儿,你就别想讨论怎么处置我们。”   “让你的咒灵闭嘴,夏油。”校长吼了回去,咒灵的肩膀惊讶地耸起,“它太放肆了,如果你希望我们相信你能控制它的话,以后就管好它。”   某种冰冷的的东西在夏油杰的灵魂中闪烁,他叫不出名字,但知道那属于诅咒,而不是他。它讨厌这样,讨厌被这样对待。它对自己受到的待遇有自己的看法,简直有点可笑。夏油杰几乎觉得自己要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如果他自己不觉得整个情况很糟糕的话,他一定因为咒灵可笑的想法会大笑出声的。   “出去。回去后把五条的房间打扫干净,我们会在明天把他的东西寄回五条家,这是对你今天行为的惩罚。”   他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既有属于他的愤怒,也有不属于他的愤怒。他能在咒灵发怒之前就感受到他的愤怒,能提前感觉到咒灵在愤怒的驱使下要吐露出的每一个词句,这一切就像针扎一样疼痛。在一切发生之前,他把手放在咒灵的肩胛骨之间,它在半空中僵住了。   “我会离开的。”   他想离开,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具身体,离开这种生活。他像把这些所有混乱的情绪抛在身后,不用再想这些几乎毫无意义的想法。现实正在崩溃,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在崩毁着,毫无用处地躺在他的脚下,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他觉得身体就像一个躯壳,在悟离开后,灵魂从躯壳中流出,在迷雾中游走,在不真实的真实之中飘荡。他想要停止这一切,想要远离这一切。   但即使是从夜蛾老师的办公室离开,从教学楼返回宿舍,他依然无法摆脱悟死亡的阴影。因为无论他走到哪里,蓝眼睛都会忠实地跟随,真实得令人痛苦。   夏油杰用尽全身力气才打开了五条悟的房门。他们离开去做护送理子的任务也没过几天,房间空了也才几天。只完成了一半的作业依然乱七八糟地堆在桌角,那天他们把悟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看电影,作业就被“放逐”了。床没有铺好,床单胡乱扔的到处都是。那天他们在床上滚成一团,睡得连口水都流到彼此肩头,迷迷糊糊的因为起床气而暴躁,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夏油杰醒来时发现五条悟几乎就缩在他怀中,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催促着他: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   但他没有。   他决定再等等,再等一个小时,再等一天,等一个好氛围,等一个好心情。也许是在某个任务完成后,或者是深夜的散步时,他在等待完美的一刻。   而现在他站在悟的房间里,感觉就像站在坟墓里一样。   电子游戏、漫画书,空掉的糖果纸除了垃圾箱里哪里都是。它们不过是那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男孩的纪念品,房间被悟填满,却又没有他。   “糟透了!”   夏油杰吓了一跳。他几乎忘记了咒灵的存在,但它闯进了这个房间,观察着情况。   “杰,你不会真的让他们把我的东西扔掉对吧?相信我,母亲会烧掉我的漫画,我小时候她就不会让我留着他们的。你不能让她再一次把我的东西拿走!”   它随手捡起一本丢在地上的漫画。   “够了。”夏油杰被自己声音里的坚定所震撼,他明明已经从内到外的崩溃了。咒灵停了下来,没有转向他。夏油杰觉得自己的内心像冰一样寒冷,像有什么东西从背后咬了他一口。“看着我。”   它慢慢直起身子,过了好久,它才转过身来面对他,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夏油杰,空灵而又虚幻。夏油杰几乎不能与这双眼睛对视。   “杰,不要——”   “我从来没有和你这样的诅咒相处过,“在它继续说下去之前,在它再次对他撒谎之前,他打断了它,”我不......我完全不理解你。我不明白你是什么,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总会理解的,但你必须停止这样做。你不能再假装是他了”    诅咒盯着他,一眨不眨,一动不动。它的表情有些可怕,有些崩溃,有些破碎。它并不像诅咒那样吓人,那双眼睛真正的吓人之处在于它的人性。   “我就是我,杰,我一直都是我。”   他多么希望能把它收回来,塞进肚子里,忘记它的存在。他讨厌它用悟的脸,讨厌它让那张脸看起来如此悲伤。诅咒不是人,诅咒没有灵魂。诅咒是恐惧、愤怒和仇恨,是人类最肮脏的情绪。这不是悟。这只是悟死时的所有愤怒、所有仇恨……所有恐惧,仅此而已。   “别挡着路,我要打扫房间。”   它抽搐了一下,肩膀耷拉下来,嘴唇抿起,皱着眉头,露出一丝倔强。还没等它再说什么,夏油杰就背对着它。他不能再听它说话,不能再看它。   它没有接受他言下之意,大声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书桌。它毫不犹豫地把最下面的抽屉拉开,也就是悟藏糖果的抽屉。夏油杰隔着半个房间都能听到它发出的令人讨厌的嘎吱嘎吱咬碎糖果的声音。那一刻,他讨厌它。他非常讨厌它。他希望它能感觉到这一点,就像他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被背叛的愤怒一样。   如果它能感受到,它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你今天F*到底怎么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它继续说着,夏油杰从地上捡起乱七八糟的东西,把书、电影碟片和游戏各自堆成一堆,”你知道,我死了并不意味着我消失了?如果是你死而复生,变成一个超级酷的诅咒,我就会相信你。”   他非常讨厌它。   它继续说着,漫无目的,声音太大。夏油杰依旧不理它。他清理了垃圾,从五条悟的床上取下床单,收拾起自己的衣服:他在悟的衣柜里找到了一半自己的衣服,悟的衣服也要从他自己的衣柜里清理出来。他把私人物品、书籍和游戏放在另一边,准备带回自己的房间。他不想听诅咒的话,但诅咒在这件事上是对的。他不能就这样扔掉悟珍藏的东西,把“它”扔掉的感觉已经够糟糕了。   他取下悟书桌上方的图钉板,无视上面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夏油杰不愿意听的话的咒灵。他给五条悟买这块板子是为了帮他整理工作,因为悟似乎总是迟到或忘记什么事。结果,板子上却贴满了照片:几张悟自己的照片,背景是模糊的夏油杰;一张硝子对着镜头比中指的照片;一张灰原拉着七海,七海明显抗拒的照片;一张表情严厉的夜蛾的照片;一张纵容的夏油杰的照片,一张所有人一起对着镜头大笑的照片。   悟从来没有真正谈论过自己的家庭,他们都有自己不愿提及的话题,而童年是他们共同的忌讳。但是夏油杰明白,他们初次见面时,悟几乎不知道该如何与同龄人相处。夏油杰永远也不会忘记,悟的粗鲁其实源于他的尴尬,他对自己充满自信,却又不甚确定,就像夏油杰和硝子说着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但那种不适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夏油杰和硝子都不会羞于纠正他们认为不愉快的行为。但是夏油杰永远不会忘记,在他看来悟以前从未有过朋友是多么明显的一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从钉板上取下来,整齐地放在一起。咒灵终于不说话了,他能感觉到它在盯着他,一点点靠近,就像他会允许它碰触他珍贵的东西一样。他把照片抓得更紧,感觉胃里的那股寒意越来越尖锐。但他并不在意,他沉迷在这些照片带来的回忆之中。它们美好的几乎让人感觉不真实,就像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到了这里。五条悟死前有一个世界,死后也有一个世界。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这两个世界根本没有联系。这一切都说得通,但又什么都说不通。在悟本应存在的地方,他只看到了不计其数的空洞。   泪水刺痛了他的眼睛,世界变得模糊不清。他整个脸都发烫,流泪的冲动像活物一样撕扯着他的肺。他咬紧牙关,努力忍住,但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他不能在这里这样做,不能现在这样做。他需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坚持到他打扫完卫生,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到他可以一个人待着。汹涌而至的泪水在他的胸腔里震荡,堵塞了他的喉咙,他的肩膀在颤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泪水。他滑倒在地板上,双腿不听使唤,照片从手中散落,痛苦的回忆如雨点般落下。他把膝盖抱在胸前,尽量把自己缩得更小。如果他能把自己抱得足够紧,也许就能阻止自己破碎。   他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起来。他感到麻木,同时又感到过于敏锐。他的大脑在疯狂地运转,告诉他要振作起来,站起来继续打扫,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与此同时,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世界分崩离析的无尽痛苦。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吓了一跳,忘记了诅咒还在这里。他想推开它,朝他吼叫,让它离他远点。但他的手在颤抖,如果他张开嘴说话,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杰,拜托,求你了。”   它的声音在颤抖。但不是诅咒应有的那样不祥的、可怕的那种颤抖。那是一种含糊不清的、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颤抖。夏油杰抬起头。咒灵的脸上布满了黑色的条纹,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眼泪一样从它的眼睛里流下来。它的嘴唇在颤抖,脸颊哭得泛红,就像活着的生物,它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都在哭泣,都在痛苦。   “求你,别这样,求你了。”它呜呜哭着,迷茫但仍然拼命地抓着夏油杰的胳膊和膝盖。   夏油杰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让咒灵拉开他的胳膊,让它撞进自己的胸膛,让它紧紧地抱住他。   这让一切都变得更糟了。   它在他手中真实的感觉,它整个身体的颤抖,还有泪水、泪水、泪水。这一切都太真实了,是它不该有的真实。它的手指掐进夏油杰的衬衣里,它完美的贴合着他,就像悟曾经那样。夏油杰想把它撕碎,也想紧紧抓住它,永远不放手。   最后,他用手指抠进它过于柔软的肉体,把它紧紧抱在胸前,再也止不住眼泪。他把脸埋进它的肩膀,闷声抽泣,让它抚摸自己的头发,就像几天前他会做的那样。它咬紧牙关,但夏油杰知道它也在哭。尖锐、无助而又微弱的呜咽声传进他的耳朵。他从来没听过悟哭泣,这就是它的哭声吗?   “求你,杰,求你别这么做,别这样。”他的耳边传来破碎的喘息,这让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它。它不是他,不可能是他,”我已经死了,不要也离开我,我需要你,求求你,我已经死了。   它被自己的话吓得狠狠地颤抖起来,手指紧紧抓住夏油杰的后背,死死不放。但它似乎无法阻止接下来的话从嘴边溢出。   “我死了,我已经死了,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   它在他的怀里剧烈颤抖着,每说一句话,就有更多像星星的泪珠落在夏油杰的肩膀上。它紧紧地抱着他,以一种非常人性化的方式不受控制地抽泣着。   夏油杰再也无法忍受了。   诅咒也罢,它是从悟那里得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他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是悟感情的混合体,还是一些扎根的记忆,又或者是一个困在凡间的幽灵。他不知道,但这并不重要。它像悟一样说话,像悟一样思考,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在他怀里颤抖。   它是他仅剩的东西了。   它是他唯一的东西了。   “没事了,”他笨拙地安慰着它,还在控制不住的抽泣,“没事了,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没事了。”     他紧紧地抱着诅咒,紧到他们几乎是融为一体。他的心脏猛烈的撞击着它的皮肤,而它却没有自己的心跳。它在他耳边哭泣,他趴在它的肩膀上哭泣。他们拼命地抱在一起,夏油杰抱着他朋友最后的遗体,诅咒则抱着它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这重要吗?这个诅咒是由什么构成的真的重要吗?即使悟只占它很小的一部分,也比什么都没有强。他的声音比他留下的巨大伤口更好。它仍然觉得自己是五条悟,当它不被当作五条悟对待时,它就会感到受伤。难道这还不够吗?即使它只是那个曾经存在过的男孩一声低语,剥夺它的身份真的公平吗?当它拥有人类的感情时,把它当作怪物对待真的公平吗?   夏油杰不知道,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知道。他的问题没有答案,但他需要它,它也需要他。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就足够了。   “没事了……没事了,悟。”      -tbc-